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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老ㄙ大一上的時候跟一群室友去電影院看了藍色大門,
記得那是考完期中考的下午,在公館的東南亞戲院,順便買了小李豬血糕。
十二年過去,藍色大門也看了無數次,
依舊忘不記張士豪的花襯衫隨風飄遠、天蝎座歐型游泳隊吉他社、留下什麼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還有瀰漫東南亞的糯米、香菜跟花生粉的味道。
當時男生宿舍分成幾派,一群覺得孟克柔比較正,另一群覺得林月珍比較正,
還有人覺得只出現幾秒的英文老師最正,當然覺得張士豪超正的也不是沒有。
藍色大門成為萬年梗,「月珍出來啦」可以用在一切出不來的有形無形事物,
比如室友拉屎拉太久、泡麵被幹找不到、光碟機沒法退片、寫報告沒有靈感、睡死醒不來,
此時只要室友們手疊手大喊月珍出來啦一切都能解決,是個青春熱血又樂此不疲的儀式。
只要有人跟女性友人講電話,總會有人在旁演「體育老師你想不想吻我」的橋段。
當時常有上帝社的人來敲門傳教,
都用「你到底想幹嘛」、「我很麻煩的」跟「你什麼意思」無限循環把上帝的使者嚇走,阿門。
一年後、三年後、五年後,我們變成了什麼樣子的大人呢?
公務人員、業務專員、派遣人員還是癡漢一員?
我們沒人變成跟張士豪一樣帥,但是卻有人娶到像林月珍一樣正的老婆。
下午三點的陽光,大叔們臉上依舊有青春痘,只是病因不是烈火青春,而是肝火正盛又腎水不足。
十二年後,易智言有了新作品:「行動代號孫中山」。
十二年來,「藍色大門」一次次擊沉大叔們所剩無幾的青春指數,
而這次,被打垮的是不知不覺被大人社會所收編的熱血、反抗與理想。
林慧萍/往昔/1982
「重頭寫起。」
第一次感覺到貧富差距,是在大學畢業入伍後,
那是階級與秩序、價值觀與道德感都重新洗牌的一年,
本來的我以為,大學生到處都是,當兵時才發現,
那些因為各種家庭社會資源的缺乏,導致逃學、留級、中輟、離家的社會底層故事主角們一直都在,
只是不被我這種一路小康成長的大學生所看見。
「班長,你很厲害ㄟ,可以唸到大學,還念國立的。班長,你幫我寫莒簿啦,
我不知道要寫什麼。班長,你家很有錢喔?不然你怎麼都不用去打工賺學費?班長...。」
每每遇到這問題,我總是語塞,家裡理所當然供我唸書唸到大學,
現在竟然不是一種「理所當然」。
他們僅是一個小小的卑微希望可以好好唸書,不用自己賺學費,
相對我卻總是哀怨家裡沒有多個幾百萬讓我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快速無痛留學成功的念頭,有多羞恥。
老實說,我是個不曾在社會最暗最深最骯髒的底層掙扎求生的人,
但不代表我就不了解(或者不具資格去了解)
何謂貧窮。貧窮的人就應該衣衫不整、骯髒怪味、營養不良、甚至滿口髒話憤世忌俗嗎?
我不否認,但也不否認這是種刻板印象。
現在的貧窮已經不是某個階層所專有的詞彙,它應該被解釋為一種不自由、剝奪感、或者無能為力的憤怒。
「阿公的阿公,兒子的兒子,都註定窮斃了。」
大學一畢業就得面臨一屁股債的學貸,薪水被房東跟銀行收走一半、
斤斤計較三餐的零頭看能不能擠出25元買杯小確幸超商咖啡、
臉書上的大學同學上傳在峇里島的陽光海灘照片#覺得幸福、
高中同學上傳在英國碩士畢業的陽光草地照片#覺得開心,
心裡覺得很幹正思索要不要按讚的時候
家庭群組裡爸爸line你何時買房子媽媽line你何時娶老婆、
默默打上“拎杯生吃都不夠還曬乾”忍住不發,
再默默改成“本月孝親費已轉賬請父母親大人查收”,
此時國小同學卻上傳兒子剛出生臉皺皺醜醜的照片#覺得感動,
只好怒氣沖沖去7-11買兩顆茶葉蛋撥蛋殼解悶轉運順便凹一張集點貼紙。
幹,為什麼我覺得我他媽的窮斃了。
如果我有個有錢老爸?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如果我老爸也有個有錢老爸,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從小認真唸書、考上好學校、找到好工作,沒有不努力,沒有不上進,
以前同學玩樂時我在唸書不敢玩樂,現在同學依舊玩樂我卻還在加班不敢玩樂,
請問,現在這個強烈的魯蛇感從何而來?究竟是我自己造成,還是遺傳?
讓階級流動的動力不是教育嗎?為什麼我覺得這跟兩岸和平協議一樣,只是拿來打手槍用的呢?
為什麼別人的夢想就是夢想,我的就只是夢遺?
難道一出生沒有30公分,一輩子都不可能30公分了嗎?
決定貧富差距的,從來就不是主計處給的數據,而是人民心中的恥度。噢不,是尺度。
以為改變級距,金字塔頂端的人就會消失,
如同以為灑水洗洗地板,遊民就會不見,真是眼中有梁木、耳朵長鹿茸,傲嬌又任性的統治者。
「我最窮,喔耶。」
有些貧窮是會被看見的,社工會介入、慈濟會插手、政治人物會去拍照留念的那種,
但有些貧窮是不被看見的,我們穿一樣的衣服、有一樣的表情、一樣搭捷運、一樣吃永和豆漿、
說不定還踩雙不錯的adidas,
只是除此之外,對未來卻沒有太多的選項,出國進修、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光宗耀祖,
就像阿左跟小天面對的班費跟畢業旅行費,裝傻逃避是共同的最好選項。
只是國家機器會追殺你,
政府、銀行、房東、主管、同學、同事、律師、會計師、社會觀感、道德禮教等等,
他們都是盡責的總務股長,國家機器的一顆顆小小螺絲釘,無所不在的提醒你該繳班費了,
無論你在睡覺還是拉屎、體育老師還是我媽、拍電影的還是看電影的。
阿左小天與他們快樂的夥伴出現時,我確實憂慮了一下:這些孩子看起來好像不是很窮?
但是瞬間又覺得有這念頭很羞恥,是要怎樣才夠窮?
我家窮是我家的事情,有必要寫在臉上告訴你嗎?
如同小天,寧可躲到離校遠遠的超市吃不用錢的吃到飽,也不會隨意在學校揭露自己的飢餓感,
然後用堅硬的拳頭、緊的下顎、與肩膀線條取代弱勢家庭的標記,我一點都不弱。
家裡再窮,父親家暴,跟夥伴見面前還是要洗頭抓頭髮。
你說小天死要面子嗎?沒錯,他就是ㄍㄧㄥ ,
或許他不懂什麼叫所得分配、資產結構、階級複製,
但是他懂憤怒,他想翻身,他知道我們兒子的兒子不能窮斃了,
小左請他吃飯糰時只敢用稍微鬆懈又立刻武裝的背影說謝謝,
他也是電影中唯一落淚的硬漢。
(BTW,小天的背很好看,感覺可以扛很多有形或無形的東西。)
繳不起班費的阿左,遇到繳不起畢業旅行費的小天,
兩人比賽誰比較窮,來證成自己擁有銅像的權力,最後決定比家裡。
對,比家裡,那個主計處所有數據的基本單位。
終場統計,小天獲勝,我家最厲害,我家最窮,喔耶。
那個勝利笑容立即被憤怒與哀傷籠罩,上揚嘴角寫著心酸,
電影昭然若揭直拳重擊的一刻,沒有人笑。
「於是賣了銅像,有錢繳班費,還有剩。然後,我們的問題終於解決了。」
行動代號孫中山就是一個脫貧計劃,尤其「還有剩」這台詞讓我念念不忘,
脫貧能脫到還有剩,那是怎樣的自由啊。
雖然整個行動過程漏洞百出、荒謬笨拙,換句話說就是白爛,
但是戴上女少女戰士面具後,一切行為都帶著超現實的寓言故事感。
孫中山是一個又輕又重的符號,
導演花很多時間去形容他有多重,需要八個美少女戰士合力搬了很多次才搬的動,
但在電視新聞裡頭的大人的世界,他又輕易的飛上了天,像個偉大領袖般俯視大地。
當三民主義五權憲法都已經被統治者遺棄毀壞時,孫中山已經剩下一百元台幣上的圖案兼防偽功能,
只是一百元背後所構成的政治經濟世界,或許是阿左小天終其一生不能承受之輕。
一百元紙鈔,很重。
阿左有多左,第一次天橋會議為了躲避的聊天中英夾雜好國際化的空姐,
第二次天橋會議為了躲避全身名牌光鮮亮麗卻沒啥流汗的馬拉松跑者,
整個行動過程中,戴著面具的他們都在躲避校園內的各類團體,吹管樂的、彈吉他的、練橄欖球的,
都是父母細心培育出擁有第二外語、第三才藝、第四專長的競爭力指數滿格的孩子,
不知道他們繳不繳的出班費跟畢業旅行費。
最後,阿左開卡車載著孫中山穿越暗夜濕亮的街頭,
即便夜深,各式品牌櫥窗明亮依舊,閃耀的101比總統府還像總統府,
資本主義從不休息,無論你在睡覺還是拉屎、體育老師還是我媽、拍電影的還是看電影的。
革命、奮鬥、救青春。阿左是個充滿魅力的領導人,像一朵盛開的花如詩如畫,
雖然他有節奏特異的緩慢口條與軟爛姿態,以及自以為秘密低調但實則招搖張揚的行動策略,
同時他帶點運氣跟稍嫌拙劣的討喜笑容,如同政治人物都需要運氣,跟笑容。
相對小天,阿左展現溫暖而貼心的一面,跟小天比窮比輸了,
並不是輸在真的窮,而只是阿左對小天的同情,但也許只是先狡詐地示弱來取得信任與結盟。
合作,才有力量。
阿左深知這個政治領導養成術的第一步,
看似散漫的他,說不定早已經有個無產階級與政治鬥爭的小念頭萌芽佈局著,
當他在他熱愛的天橋演講台上說出「我們總有一個人,可以把車開走」的宣言時,
不難想像天橋下無邊無際的群眾正為他這句話振臂歡呼著。
「我叫阿左,左邊的左。」「我叫小天,天空的天。」
「我們必須合作,將來才能有用,作些什麼大事。」
秩序很重要,它掩蓋了那些不想被人看見與聽見的東西,所以讓人覺得舒服自在,
所謂成熟、所謂世故,就是能跟著這秩序長大,即便長成一個亂七八糟的鳥樣。
捷運上的謝政傑多看了阿左小天兩眼,
他是否還記得當年也是15歲的他曾轟轟烈烈的跟共犯結構幹過一場,還是他只是覺得這兩個小屁孩很吵,
捷運上大聲喧嘩真是不知羞恥...ㄟ,我不知羞恥,好耳熟。
高偉琦一臉疑惑看著跳土風舞的大隻,以為跳跳舞騙阿姨就是叛逆很得意,
要不要去打聽一下拎杯當年的豐功偉業。
最後,沈韋進化成了生教組長,擁抱秩序,崇拜體制,鷹犬爪牙,徹底收編,
看到他的嘴臉我只覺得無比的心酸。
導演從不給答案,連張士豪與孟克柔也都停在最美好的隨風飄遠的一刻,他們現在怎樣了呢?
會不會有天阿左不再偏左,小天回到地面,
他們也從一無所有變成既得利益者時,
還會不會記得面具怒氣沖天或如詩如畫的15歲,還是早已經面目模糊。
「生教組長:他們知道了。」
知道什麼呢?
天橋上,對著月亮與車潮,微笑的孫中山與暗淡的一零一,舉起右手,呼喊結盟。
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是的。是的。是的。
“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
最後,我很喜歡小鬼這角色,他的傻樣跟空靈的嗓音完全戳中我的笑點,
完全願意為聽他說「這個呢」跟「怎麼辦」的語氣再進一次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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